詩人Darwin

上海的冬天是生在皮肤上的制冷剂，黏糊糊的雾气裹着清晨江上的鸣笛声。端上桌的屉笼给镜片氤氲一层蒸汽，撒了芝麻的豆腐脑先暖着手心。第一班地铁驶过站台，报站声唤醒等车的人。寒风是清冽的刀片，划开这座城市睡意朦胧的眼。

 

六点，练舞房里的灯是昨晚点的。傅菁站在镜子前面，汗水划过她的眼帘，厚重的呼吸被音乐淹没。一夜未眠，傅菁是清醒的。可能因为还很年轻，她不需要太多的睡眠。两个月前，傅菁签了现在的经纪公司，和二十几个练习生挤在一间舞室，女孩子太多堆在一起，聒噪挠着耳膜。她只能趁着凌晨别人入睡，跟时间偷得半点独享的特权。

 

娱乐圈是新旧交替最明显的地方，时间精确到手表上的秒针。晃眼的闪光灯比婚礼上的钻戒璀璨，人人都削尖脑袋想变成偶像。漂亮的脸蛋只是一张入场券，天赋和努力哪样都不能落下。年轻的女孩，哪一个不想做特殊？从小到大，傅菁都没有含过金汤匙，只是和那些削尖脑袋的人一样，想要在诺大的娱乐圈找一个位置，运气好的话能给妈妈买房子。

 

练舞房的门被人推开，探出杨超越的小脑袋。傅菁透过镜子看到她，杨超越怯生生的跟她挥了下手后走进来。跟时间偷的特权结束了，傅菁望了一眼墙面上的时钟，决定去休息区眯一会儿。她喘着气走到音响边拔掉手机，杨超越走过来给她递了盒奶，热过的。二十几个练习生里，她们的关系应该算是最好，一间宿舍，连买房的愿望都一模一样。有时候打嘴炮，傅菁仗着自己大一点，总喜欢和杨超越父子相称。

 

这座城市太大，能碰到一位好友相互扶持，也算作幸运。

 

休息区的沙发有很软的垫子，运气好的话傅菁能睡到八点半。她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喝牛奶，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倦意一阵一阵。她的眼睛很累，就算这样，脑袋里还想着刚才练过的舞。傅菁就是这样，不愿意让自己放松下来，每时每刻都绷着一根弦，时间越久，也就忘记了累。更多的时候她会羡慕杨超越，同样是背着壳举步维艰的蜗牛，却总有办法让自己快乐。倦意让舞蹈动作变成镀了虚光的叠影，慢慢的，傅菁咬着吸管歪下脑袋。

 

有人进来打开了咖啡机，傅菁下意识从沙发上弹起来，身体绷直，眼睛比脑袋先醒。她没听到脚步声，如果不是咖啡机，傅菁有些责怪自己的大意。兴许是太累了，她给自己扯了条理由，刚被选为练习生的时候，选管就告诫过她们要时刻注意形象。

 

进来的是吴宣仪，傅菁脑袋里的那根弦再次绷直。她见过她一次，MX娱乐的老板。第一天的时候来过练舞房，笑起来的时候会弯起眼睛。

 

吴宣仪拿着白色咖啡杯，白衬衫和灰色的西装裤，是这座城市最光鲜的外衣。一小段沉默的对视，她先笑了一下。傅菁没有反应，还顿在刚才的倦意里。她想勉强自己笑一下，掉在臂弯上的牛奶撒了几滴。吴宣仪看到了，转身在咖啡机旁边的格子里拿了纸巾走过去。

 

“傅菁是吗？”她记得她的名字，“凌晨开始就一直在练舞房的是你，对吧？”

 

傅菁终于醒过来，眨着眼睛在想要说的话，什么时候她也染上了杨超越词穷的毛病，脑袋却转的飞快，她的老板知道她整夜都在练舞房。下意识的，她脱口而出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说完，傅菁就后悔了，自己说了一句很蠢的话，但是吴宣仪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熬夜的痕迹，带着妆，唇上是淡淡玫瑰色。

 

吴宣仪笑起来，“别在这里睡。”她弯腰擦掉傅菁手臂上的牛奶渍，把纸巾塞到她的手心。“跟我来。”她走在前面，瞥了一眼还需要一会儿预热的咖啡机，回过头朝傅菁勾勾手指。

 

傅菁有些茫然，依旧跟上去。六点半的办公室，还沉浸在寒冬的黑灰色里。两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，傅菁第一次进吴宣仪的办公室。整个办公室很空，落地窗能看到江景，除了杂乱的办公桌上摊着文件。她跟在吴宣仪后面，看她打开一扇门。

 

房间不大，没有窗户，只有床头柜上的一盏小灯亮着光。地板上散落着衣服和化妆品，床上没有叠好的被子，枕头边躺着玩偶。吴宣仪带着她走到床边让她躺下，她说这里比休息区安静。傅菁本来想拒绝，吴宣仪已经出去了，还帮她带上了门。真的是困了，她钻进被窝，里面的温度和之前从杨超越手中接过的牛奶相似，被子上是被擦过的香水味。

 

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有了放松的余地，被子上的气味哄睡了傅菁。

 

***

二十几个练习生在公司的安排下,已经有些人陆续出道。有几个运气好的能被人记住名字。运气不好的，变成别人的陪衬，能被人记住脸，却叫不出名字。

 

傅菁和杨超越两个人的出道时间都没有被提上日程，偶尔会接一点品牌站台的小活动，解决日常开销。原来待在练舞房里的人越来越少，努力的人却越来越多，谁都不想在被别人记住名字之前退出。练习生做的太久，无形的压力会变成背上沉重的十字架。

 

好几次，杨超越练着舞就会哭出来，傅菁安慰她，自己心里也着急。练习生连最底层的艺人都算不上，大家都想成名，在浮光掠影划过去的光圈里能找到自己的注解。

 

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，一遍一遍的练舞，唱歌。傅菁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是机器，按下开关，她几乎停不下来。偶尔，练完舞站在镜子面前闭上眼睛，她会想起吴宣仪办公室的那张床。那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，睡得最安稳的一次。睡醒之后，她从那个小房间出来，手按在门把上的时候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和自己的老板说些什么。

 

临近傍晚，余晖还有剩余。落地窗前百叶窗拉下一半，错落的光线还是能从细缝中跑进来。吴宣仪坐在办公桌前，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细长。傅菁看到她蹙起的眉头，玫瑰色的唇，纤长的手指划过纸张。她定在那里，一直到吴宣仪抬头发现她，朝她温柔的笑。傅菁也跟着笑起来，她指了指门口，吴宣仪笑着朝她点了点头。没有交谈，傅菁走出办公室，穿过狭长的走廊去洗手间洗了把脸，又回到练舞房。

 

后来她们有在电梯里碰到，在走廊上遇见。匆匆相遇，总有别人在场。偶尔吴宣仪会对她笑一下，更多的两人只是擦肩。之后，傅菁会停下来转身，视线越过人群，定格在吴宣仪的背影。那是经常出现在傅菁梦里的人，那个身影不断出现在梦中不同的场景。吴宣仪的名字不知不觉窜进傅菁的生活，那时被夕阳拉长的影子，心动地悄无声息。傅菁知道命运所赠送的礼物都标有价格，何况她还太年轻，就算目光所及，也只能胆怯到不敢伸出手。

 

这天，傅菁在同期的练习生口中听到吴宣仪的名字。她没加入话题，站在一边。听女孩们讨论，她才知道吴宣仪过去也出过道，在某个选秀节目中拿过名次，和几个女孩一起做女子团体变成偶像。回到宿舍，傅菁就在网路上搜索吴宣仪的名字。出来的结果是过去的一些旧新闻，原来现在如日中天的孟美岐曾经也是吴宣仪当时团体中的一位。两个人在团体中关系亲密，形影不离。只不过后来，吴宣仪退居幕后，开了现在的公司。

 

看着那些旧照片，傅菁偷偷保存了一些下来。合上电脑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聊，又打开电脑把那些照片拖进废纸篓。转过头，傅菁想找杨超越，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回来。她想起来，这段时间两个人在宿舍的时间总是错开。她没有太在意，给杨超越发简讯，她饿了。

 

再见到杨超越是在隔天，傅菁本来要去练舞房，收到经纪人简讯让她来会议室。她们更喜欢称那个地方红房，红色的会议室大门，推开之后，不久就会有出道的日期。傅菁转头看到杨超越，她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一起，有说有笑，红着耳朵。她认出那是陈意涵，也是一起被留下来的人。

 

杨超越冲傅菁挥手，朝她做了个鬼脸。陈意涵看着她，嘴角勾起笑。傅菁走过去搭上她的肩膀，三个人一前一后走进红房。傅菁看到吴宣仪，她坐在圆桌中间，和身边人在说什么。傅菁不再勾着杨超越的肩，抬手压了压帽檐，让别人看不到眼睛。

 

她们排排坐，傅菁拿了末尾的位置。她瞥到吴宣仪结束谈话抬起头，视线从每个女孩的脸上游过，最后落在她身上。还是休息区里那个温柔的笑，傅菁被盯得不好意思，幸好还有帽子挡住她的眼神。

 

剩下的女孩的确要准备出道，这次是女子组合，要借某个大型平台即将推出的选秀活动。这是时隔几年被重启的项目，傅菁想起昨晚在网络上搜索过的内容，吴宣仪从那里出来，曾经短暂的做过别人的偶像。有一两个女孩因为激动哭出来，杨超越兴奋地抱住身边的陈意涵，她回过头和傅菁击掌。傅菁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她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。

 

会议结束，女孩们一个个走出去，傅菁还坐在位置上。她在桌下玩着手指，像个偷擦口红的少女，想上去和吴宣仪说话，又胆怯的连心脏都在发抖。等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室，吴宣仪似乎才发现她。

 

“你怎么还在这里？”吴宣仪笑着问，圆桌让她们隔出一段很长的距离。

 

傅菁有些绝望地闭上眼，睁开的时候抬手抬高帽檐，没有再藏起自己的眼神。“上次……上次，谢谢你。”她说的磕磕绊绊，耳朵烧得厉害。

 

吴宣仪怔了一下，站起来朝傅菁走过去，站到她位置旁边。傅菁抬起头看她，目光跌进那双弯起的眼睛。吴宣仪抬手碰了下傅菁的帽檐，“本来想告诉你以后想睡觉的时候都可以去那里，但是我们几乎好像都没有单独碰到一起。”

 

“啊？”傅菁发出疑惑的短音，她眨了眨眼。“为……”

 

吴宣仪打断傅菁接下来的问句，“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一个过去的朋友，不是说你们很像，只是……”她稍微停了一下，依旧温柔着眉眼。“过去她也经常在练舞房一个人跳到天亮。你呢，也希望以后你能前程似锦。”

 

***

从101个女孩中选11个人，赛制没有改变。官方策划人是孟美岐，宣传视频里她说“逆风而行，连名带姓”。

 

面试到正式录制，吴宣仪都有到现场。公司里有传闻说她很看重这次赛事，似乎他们之前招练习生就是为这次的活动做准备。第一次录制选人，吴宣仪在后台一直给女孩们打气，说起自己第一次上台的时候也紧张的要死。其实真正到了台上，一切都没什么，你会发现，被镜头与灯光跟随，是件很不错的事。

 

这句话的确有鼓励的作用，让女孩们都充满斗志。台上101个位置，她们想要最前面的几个。傅菁很沉默，一言不发，坐在角落里，心里默念着等下上台要唱的歌词。吴宣仪发现了她，走到她身边，以为她是紧张才躲在一边。

 

“不要紧张。”她像个大姐姐，轻轻拍了拍傅菁的肩膀。

 

傅菁下意识要躲，差点跳起来，转头看到吴宣仪，她舒了口气，顺着她还停着的手指望向她的眼睛。傅菁闻到吴宣仪身上的气味，和那天被子上的香水味一样。她还太年轻，分不清香水的配方，只记得是好闻的味道。“你吓到我了。”傅菁不自觉蹙眉，伸手握着吴宣仪的手，让它落下来。

 

吴宣仪不知道怎么回答，笑了笑化解尴尬，她随口问，“你想要哪个位置？”她指着外面101张椅子。

 

傅菁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，“你呢？”她把问题抛给吴宣仪，转头看着她。松开眉头，稚嫩的脸上带着无辜。

 

沉默了半分钟，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。吴宣仪笑了一声，她说：“你不是为了我比赛。”她轻描淡写扬了扬手指，望着傅菁笑起来，棕褐色的瞳仁划过一点黯淡，她看着傅菁，思绪有一下回到几年以前。在她的记忆里，曾经有一个女孩也带着这种天真口吻的少年气，搭着她的肩膀，问她要哪个位置。

 

黯淡是会传染的失望，傅菁几乎控制不住。她迅速低下头，心里又默默背起等下要唱的歌词。那些歌词随着默念变成一个又一个分开的汉字，怎么都拼凑不成句子。

 

吴宣仪没有马上离开，终是看不得女孩落寞的神情。她抬手推起傅菁的下巴转向自己，“那是个很不错的起点。”她形容那101个位置。“你的通宵练习，付出的努力，不就是为了让别人能记住你的名字吗？”

 

傅菁静静看着她，刚才的因为失望带来的窘迫丢掉一半。她恢复冷静，想起自己拼命练习的原因。“对啊。”她露出笑容。除了成名，其他事都不可以让她分心。傅菁想起自己的愿望，“你知道吗，我的愿望是能给我妈妈买房子。”她绕过刚才的话题，盯着外面最顶端的位置。

 

“嗯？”吴宣仪笑着皱眉，变成一种很奇怪的表情。

 

傅菁望着她，“我总觉得，只要我很努力，等我准备好，我就能伸手去抓住我很想要的东西。”

 

可能是在成人世界里待得太久，吴宣仪突然想起过去的自己，可以沿着时针倒转的轨迹，她曾经也有这种荒唐的信心，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。“你可以的。”她不敢打扰年轻女孩的信心，拿捏着语气，用非常官方的话回应。

 

傅菁笑了。远处的场务正在清场，让摄影机和灯光都做好准备，她站起来面对着吴宣仪。“你能抱我一下吗？”算是鼓足勇气。

 

吴宣仪也没有多想，站起来环住傅菁的腰，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句“加油”。她看着傅菁回到女孩们的队伍，和她们打闹。她的心松了一下，又很快缩紧，回头看到孟美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。

 

“那个孩子很喜欢你。”孟美岐朝吴宣仪张开双臂，得到一个阔别多年的拥抱。她努力闻了闻，是已经被换过的香水味。

 

吴宣仪松开她，“我答应过你啊，有一天你有能力举办一场过去的比赛，我就汇集一些女孩站台捧场。”

 

年少时的梦啊，

是朵永远不凋零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