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Darwin

HELLO STRANGER!

盲点丨完结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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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死了一个人。

安详的死者,苍白的脸颊,血肉模糊的伤口。

被血涂满的车前盖,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腥味。

 

陈英瞥到尸体旁边被捏扁的易拉罐,无糖汽水,每次这个凶手都会在案发现场留下些什么。虽然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这次的案子与前两次的案件有联系,陈英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
这次死的是个男人,驾照上的年纪很年轻,才25岁。陈英的视线落回死者身上,死者手脚展开,赤身躺在汽车挡风玻璃前。这让陈英想起自己前段时间看到的一本书,《哈默手稿》。现在死者被摆放的样子,就像那本书封面手绘的人体图。

尸体是早上晨跑的人发现的,报案者称很远就看到就这辆车停在路中间,那时候车旁边的路灯还亮着,她以为是醉鬼在做行为艺术,直到她跑近发现死者被剖开的肚子。

 

“看样子被吓得不轻。”哈森朝陈英走过来,递来一杯咖啡。“估计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跑这段路了。”他指了指正在做笔录的报案人。

陈英顺着哈森手指的方向,瞥了一眼那个披着毯子的女士,急救人员和警察正围着她。“死者身份查到了吗?”

哈森咽下嘴里的咖啡,“华尔街一家投行的经理。”

“他的衣服呢?”

“上帝知道,为什么凶手会拿走受害人的衣服。”哈森还说了一句脏话,“星期一一大早就碰到凶杀案,真晦气!”

陈英笑了笑,走到死者旁边,缓缓弯下腰观察他血肉模糊的肚子。

“该死的!那群饭桶怎么还不把他抬下来!”说着,哈森冲那群穿制服的警察嚷嚷,“法医呢?来过了吗?”

“已经走了。”一个拿对讲机的警官回他,他的脸被风吹得发红。

陈英看了他一眼,“法医已经来过了?”她有些诧异。

警官点了点头,“是的,长官。”

“哪个法医?”

警官端正身姿,他是最早接警来案发现场的警察。“亚洲人,她说自己姓乔。”他想了想,“她拿证件进来的。”警官怕自己惹上什么麻烦,急忙解释。

“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守时?”哈森走过来,腆着不知道是办公室坐得太久还是喝了太多啤酒的大肚子。他裹紧身上的外套,站在陈英旁边,学着她看车上的死人。“真冷啊。”

陈英没理他,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了条简讯。

 

——昨晚什么时候走的?

 

亚洲人,女性,还姓乔的法医,她正好认识一个,乔兰。

只是,陈英没想到她竟然比自己早到。毕竟昨晚,她们待在一起。

简讯的已读回执迟迟没有显示,陈英等了一会儿把手机收回口袋。

哈森凑过来,“听说你在和姓乔的法医约会。”他舔掉洒在拇指上的咖啡渍,笑得谄媚,冲陈英眨眼,随之又补充一句,“你们进展得顺利吗?”

陈英看着哈森,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领带。

 

这件事整个纽约警署的都很好奇,五个月前陈英空降到现在的位置,那时候那位姓乔的法医也随即进来。刚开始大家都觉得她们是一伙的,倚靠某种关系。但是法医部那边的人说乔兰上一份工作在叙利亚,他们才打消了这个念头。但是不久之后,一位警局同僚在一间餐馆看到陈英与乔法医,那还是全纽约最受情侣欢迎的餐馆。也是那时起,纽约警署的人不再猜测他们是不是一伙的,想法转而变成她们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。

傲慢的警探与高冷法医,想想都有趣。

或许,亚洲人喜欢和亚洲人一起玩,就像白人与白人扎堆,黑人和黑人勾肩搭背。

 

“把尸体带到法医那儿,问下鉴证科什么时候能拿出现场报告。”陈英毫不留情地说道,“还有……不要问无聊的问题。”

哈森瞥了下嘴,已经习惯陈英这种态度,但他有个好的心态。“这是第三起了,死者死后被凶手拿走衣物。”哈森回到正题上,盯着车盖上的尸体。

陈英回头看向哈森,不谈论八卦的时候他是个优秀的警察。“艺术家。”她说起媒体给这个凶手起得代号,想到前两次的死者。

 

两周前,第一个死者是在某个酒吧后巷的垃圾桶里被发现。全身赤裸,脖子上的动脉被切开。第二个死者,死在哈德逊河边,同样身上被扒掉了衣服,凶手切掉了他的双手。每个案发现场都被刻意布置,凌乱又整洁,血腥的案发现场,脸上都过分干净的死者。凶手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,没有指纹,没有DNA,死者就像凶手手下的艺术品。

对于凶手的身份,警方一筹莫展。起初他们怀疑凶手是医生,但是法医给出的报告里说死者身上的每道切痕并不规范,警方又转而去调查全纽约市的屠夫,依然毫无所获。

死者所有的共同点,是他们都曾被送上法庭,又被证明“无辜”。

 

陈英深吸了一口气,“查一下这个人,是不是……”

“已经交代下去了。”哈森打断她,双手抱着咖啡纸杯来回揉搓。

临近圣诞节,气温一天比一天低。

“嗯。”陈英应了一声,抬了下眼皮,感受到风衣口袋里的震动。她拿出手机,收到的简讯上写——凌晨两点四十五分。她扯了扯嘴角,躲开凑过来的哈森,转身回了一条。陈英想如果自己拿出盘问犯人的套路,可能乔兰会精确到秒。

“他是个好人。”陈英轻笑了一声,在说凶手。

“白色翅膀的恶魔。”哈森笑着开起玩笑,抬起双手挥了挥手指做引号。“那群人就喜欢这样形容罪犯。”

那些媒体,总喜欢给仗义的犯人伸出同理心,为他们的行为添上好的词。

 

陈英驾车回警署,期间又收到乔兰的简讯,上一条是她问乔兰是不是中国童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。乔兰回她说自己不是,毕竟她不会帮人收拾房间。

把手机扔到副驾上,陈英笑起来,如果可以的话,她倒是愿意帮乔兰打扫房间,如果对方愿意让她留宿。

耶稣基督,陈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。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。陈英的脑海中浮现出乔兰的脸,经常不自觉蹙起的眉头,无辜眨动的双眼,一丝不苟拿着锋利小刀划开死人身体时的专注。

 

全警局的人都觉得她们在约会,到底是不是,陈英觉得并不算。她们会一起吃饭,窝在沙发上看电影,拥抱亲吻上床。

但是,乔兰不属于她,她没有属于任何人。甚至,她在最兴奋的时候都说不出一句“我爱你”。

陈英停好车,给乔兰拨去电话。

 

电话里的忙音响了很久,乔兰才接起来。她先用中文说了句“喂”,之后才用上英文。

 

陈英虽然是混血,但她在加拿大长大,中文却说得很生硬。相比乔兰流利的口语,她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完整说出一个句子。和乔兰在一起,陈英喜欢说中文,觉得这样能更贴近乔兰。

陈英告诉陈兰自己刚从案发现场回来,乔兰在电话里应了一声,说她知道。陈英抓着方向盘,拇指摩挲上面的纹路。“你下次可以和我一起去案发现场。”她磕磕绊绊地说道。

电话里传来乔兰的笑声,“如果你能醒的话。”

“你不能每次都在我最累的时候悄悄走掉。”她在脑海中回忆“悄悄”这个词,应该用得没错。。”

“好的。”乔兰永远都是这样回答。

“今晚下班有空吗?”

电话那头顿了顿,接着传来乔兰在回复下属的声音,今早的尸体送到了。“我可能要挂了。”乔兰在电话里压低声音,电话了传来她起身走动的声音。

陈英抬起头,非常识趣,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。“我中午的时候要去一趟你那里,拿报告。”

乔兰换了副语气,“中午之前应该可以。”

“那么……”陈英想了想,“再见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 

* * *

 

“……你圣诞节怎么安排?”

乔兰抬起头,陈英正站在门口咧着嘴冲她笑。她望了她一眼,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。“你要的报告在办公室。”

“这是谁?”

“刚送来的,心脏病发,家属要求尸检。”乔兰走到另一边,拿起尸体脚上的名牌瞥了一眼。

陈英应了一声,点着手指,小心翼翼走到乔兰身边,看着她端出死者的心脏。“你圣诞节怎么安排?”她又问了一遍。

 

乔兰似乎屏蔽掉了陈英的声音,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。“圣诞节?”她有些疑惑,也对,就在下周。“我们通常不注重这些节日。”她委婉地说,去叙利亚之前,乔兰一直待在国内。

“往年我都会回加拿大父母家,这次我想待在纽约。”陈英把话接下去。

乔兰把死者的心脏放到旁边的托盘上,想起圣诞节的含义和国内的新年是一样的。“你应该回加拿大。”

陈英勾起唇角,挑了下眉。“你的安排呢?”

“我?”乔兰脱抬高双手,“会在家里,点披萨吃。”她自嘲般笑起来,耸了下肩。

“圣诞节点披萨吃?亲爱的,那时候不会有餐馆开门的。不过,你可以和我约会!”陈英提议,“假期前我们可以去一趟超级市场,把那些东西搬到我家。一整个假期我们都可以待在一起!”

乔兰皱起眉,“或许你应该回加拿大。”

“或许不。”陈英笑起来。

乔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“ 过来。”说着,她走到另一张操作台边,头往别瞥了一下,朝陈英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。

陈英把手插进口袋,她走到乔兰身边低下头。“你可以考虑一下,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提议。”

 

乔兰掀开操作台上的白布,早上送来的年轻尸体就躺在上面。“他是被勒死的。”她抬起尸体的下颚,把他脖子上面的勒痕展示给陈英看。

那倒狰狞的勒痕吸引了陈英的注意力,死者脖子左边有一个奇怪的勒点,类似多边形的东西。“这是什么?”陈英弯下腰指着那块痕迹。

“我猜是绳结的扣锁。”她随意动了动死者的下颚,她直起身。“凶手站在车外把他勒死,他的体内还有氰化物,就算不是勒死,他也会死于中毒。”

陈英有些不解,前两次的死者体内都有毒物反应,为什么这一次凶手要亲自勒死他?是因为凶手认识死者,还是手段升级?她想到死者的年龄,相比前两位,这次的死者更加年轻。“他没有反抗?”

“反抗了。”乔兰说,“他的指甲里都是车门上的东西。”

“这说不通。”

“凶手躲起来了,沿着车门把他勒死。”乔兰比划了个手势,“死者开的是SUV,如果凶手先在死者脖子上套上绳索,然后自己走到后座车门的位置拉动绳索……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,推测行凶方式在乔兰的工作范畴。
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陈英发现乔兰右手关节上擦痕,昨晚她们在一起的时候,乔兰的手上还没有这道痕迹。

乔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,温柔笑起来。“这告诉我们……”乔兰顿了顿,“如果和沙袋较量的时候不带拳击手套,它会给你的手留下礼物。”

陈英眨了下眼,她知道乔兰早上有练习拳击的习惯,家里就放着个红色的塑胶假人。她握住乔兰的右手,想伸手握住她左手的时候,乔兰躲开了。

 

“不要说劝我的话,一大早我听的够多了。”

“这么多人关心你?”

乔兰耸了下肩没有正面回答,指着死者的鼻子。“他的鼻梁骨断了,新伤,是死前留下的。”

“凶手揍了他?”这太不符合凶手行凶的模式。

“这是你们警察的事,所有的细节我都写在报告里了。”乔兰盖上白布,脱了手套,摘掉脸上的口罩,扔进脚边的垃圾桶。

 

“她的行为模式出现了变化。”

“她?”乔兰抬起头,“你觉得凶手是女人。”

陈英点头,“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,女性,独居。”她考虑到这次凶手在公园犯案,还有心思勒死死者,这说明凶手有极大的自信,自认为不会有人对她起疑。“受过高等教育,心理素质很强,生活与工作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。具备一定的医学常识,能够轻而易举拿到氰化钾。”

乔兰眨了眨眼,“那她为什么要勒死他?”

 

女性罪犯大多不喜欢暴力犯罪,她们更感性,使用的方式也相对柔和,比如使用毒药。

 

陈英双手叉腰,“她想改变。”她笃定回答,“前两次的作案过于女性化,她想混淆警方的视线,让我们觉得凶手是男人。”

“如果是个男人想混淆你们的视线呢?”乔兰迎上陈英的视线。解剖室的光线除了操作台上聚集的操作灯,其他地方都显得冷淡昏暗,但是她还是在陈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,穿着淡蓝色防护服的自己。

“不是。”陈英非常笃定,“不可能是男人,她太谨慎了。”

先是氰化钾,又用绳子勒死。这些线索聚集到一起,只能说凶手改变了行凶模式。她想起哈森给她的卷宗,死者七年级的时候砍死了学校里一个一直欺负同学的男孩。因为品学兼优,法官出于顾忌他年纪尚小封掉了档案。

 

愤怒,陈英想起七宗罪,上帝的教义里,这是第三个罪过。

第一个死者是个女人,过失杀掉黑人同僚,躲过了同为种族歧视的法官。第二死者因为嫉妒杀掉自己的情敌,一个好的律师替他摆平牢狱之灾。

现在是愤怒。

 

陈英咧了下嘴,有些自嘲。”凶手可能是个虔诚的基督徒。”

“你真的这么想?”乔兰问。

 

理清凶手的行凶模式,一切都变得容易很多。

“大胆假设,我晚点找你。”陈英说完准备离开。

 

乔兰在托盘上拿出一副新的手套戴好,重新掀开改在死者身上的白布,端详着那张安详的脸。她不自觉蹙起眉头,眨了眨眼,轻轻笑了。

 

说真的,乔兰都不知道应不应该为手上的亡魂感到庆幸。她收起脸上温柔的常态,冷静看着那具尸体,手指划过他的脸。

 

乔兰才不理解什么七宗罪,她也不是上帝的教徒,挑选死者不过正好巧合碰上圣经里的教义。

一切都要从叙利亚说起,那是乔兰苏醒的地方,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。

 

失望,乔兰想到这个词。都是源自于失望,蒙上眼的正义女神也无法弄正手中的天平。就算证据确凿,有一些人依旧在严肃的律法中找到空挡,逃开名义上的罪责。所以,她去了叙利亚。但炮火中的一切颠倒了乔兰的认知,她手上锋利的手术刀也可能变成杀人的利器。第一个死在乔兰手上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,拥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。

 

那个男孩蹂躏了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女孩,被女孩的父亲打的血肉模糊送到救济站。刚开始,乔兰想救回他,听到手下护士谈论男孩因何受伤的时候,乔兰故意失手切开了一条血管。她眼睁睁的看着男孩死去,把自己努力拯救他的模样归咎于一场表演。

后来,女孩的父亲跪下向乔兰表示感谢,用上自己信仰中的真神。那一刻,乔兰还没有醒,是西蒙发现了她,邀请她来纽约,他们是一样的人。

西蒙纵容乔兰的杀戮,用职务之便帮她挑选适合释放自己天性能杀死的人。

 

这么看来,乔兰笑起来,西蒙才是上帝虔诚的教徒,她是西蒙手中的手术刀。划开自己,切开虚伪,摘除克制。

黑白,善恶,乔兰是拿着扑克牌里黑桃A ,何况她一直拿着对的牌。

 

 

* * *

 

下班前,乔兰在西蒙那里拿到了个新名字,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,执行地点在医院病房。看来,这次她要和死神抢活。邮件的末尾,西蒙隐晦地提到乔兰处理尸体的方式,他希望那些人更像是死于意外。

或者,直接让那些人“销声匿迹”。

毕竟,这里是纽约,不是叙利亚。

 

停好车,乔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,考虑要不要给西蒙打个电话。

西蒙是个非常棒的合伙人,他发现乔兰心中对血的欲望之后,主动坦白了自己的一切。他是一家制药公司的执行董事,与妻子结婚十五年,有两个可爱的女儿。西蒙说自己和乔兰是一样的人,杀人的欲望一旦成形,便无法控制。他相信世人皆恶,信教,心中却没有上帝。西蒙每隔一段时间会离开纽约,去战乱之地,那里的人命更廉价。他之所以对乔兰伸出橄榄枝,来自同类相吸,他们是自己的神。曾经西蒙认识过那么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,他们太明目张胆,最后的下场也都不怎么好。

他不希望失去乔兰这个同类。

 

乔兰用指尖点着方向盘,一下,两下,在敲第三下之前,从包里掏出手机。

“……西蒙,是我。”乔兰主意到手表上的时间,“你还在办公室?”

“我正准备下班回家。”西蒙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像他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,他的确那么做了。“你要和我说说今天的邮件吗?”

乔兰低低笑起来,“你是在等我?”

“是的,你让我等太久了。”西蒙责怪道,他以为乔兰收到邮件就会给自己打电话,所以他一直在等。

“抱歉。”乔兰笑起来,她收到邮件的时候,警方又送来一具尸体。那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,乔兰需要弄清楚他是怎么死的,花费了一段很长的时间,包括后面除去自己身上的味道。“工作上的事。”她扬了扬手指。

西蒙在电话里应了一声,“听着,Jolland,这里不是叙利亚,出现了尸体是有人会查的。”他压低声音。

“你不喜欢‘艺术家’?”

“不。”西蒙的声音顿了一下,“我们不需要被崇拜,这对你也没有好处。”他直截了当地指出。这两天新闻里对“艺术家”有太多的褒义词,就像煽动民众去崇拜他们无法做到,有人替他们出头的神。

 

他们不是神。

“你太谨慎了。”

“是你太嚣张。”

“Jolland,我请你回纽约,不是变成别人的神。”西蒙在电话里笑开,“我不需要神。”他威胁道。

乔兰深吸了口气,“没人需要神。”她回答西蒙,“我也不是。”

的确,这个世界上万物有自己的信仰,信仰中成就神的存在。信仰所到之处,便有神的痕迹。

“我的小朋友告诉我你想要玩七宗罪。”乔兰习惯把陈英称之为小朋友,年纪小,又有点天真的家伙。

 

“别闹了。”西蒙在电话里嗤笑了一声,“无论旧约还是新约,都只有十诫,七宗罪是电影里的词。”他纠正乔兰。

乔兰无所谓,她不是虔诚的教徒。 “有人碰巧觉得杀戮来源于教义,我们就不能……”那个词怎么说,顺水推舟?

西蒙打断他,“不能,是你的小朋友吧?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,她会害死你的。”

“她不会。”乔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,“她是个警察。”

西蒙轻笑着,“现在警察还没有查到你头上,我劝你最后小心一点。”

 

“我知道自己要什么。”乔兰说。

“你什么都想要。”西蒙嗤笑了一声。“事业,家庭,欲望。”

乔兰不吃他这一套,“你不是也一样吗?”她回敬西蒙,“体面的事业,美好的家庭。”她替西蒙指出他现在拥有的一切。“那种操纵人生死的欲望。”

“不是。”西蒙很冷静,“你最好不要毁掉你自己。”他想说他们没有恻隐之心,如果哪一天碰到伤害他们自己的事,他们会亲手杀掉最爱的人。他们这样的人不应该有软肋,如果现在自己的家庭与欲望有了冲突,西蒙会毫不犹豫的舍弃前者。

“西蒙,你太谨慎了。”乔兰讥讽地笑了,她始终觉得自己和西蒙不一样,或者,她更甚于西蒙。乔兰觉得自己能掌控的东西,不是因为像西蒙那种处处对自己克制才能得到。

“不。”西蒙的声音有些失真。“太自大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 

* * *

 

医院病床前,乔兰看着那个需要呼吸机维持生命的老人。他劣迹斑斑,手上的鲜血来自二战时期无辜的犹太人。通常,她不会对将死之人感兴趣,那样太无趣,还要和死神抢活。

老人看到乔兰有些兴奋,张着嘴,没有牙的嘴里艰难吐出一句话。“我……闻得到你身上的血腥味。”他说完笑起来,竭力舒开脸上的皱眉,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乔兰。

乔兰没有说话,望着将死之人,心里十分平静。这份平静不是来自西蒙,是她对生命怀揣敬意。

“我那年也喜欢这种血腥味。”老人颤抖地拿起呼吸口罩,摇了摇头。他缓缓眨眼,记忆倒退到二战时期。潜伏在心中的恶魔,被血液与炮火轰然弄醒,老人回到自己身穿德军制服时候的神采。漫天的灰尘,空气里弥漫的气味,那些人绝望的,凄厉的惨叫。

乔兰低下头,轻蔑地动了动嘴角。“你不应该死得这么安详。”她抬头对床上的老人说,多余的呼吸机,多余的氧气罩,还有多余的,老人未停止的心跳。

老人似乎没有感到什么痛苦,被别人主宰生命的痛苦,他已经料到了这么一天。

“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,让你觉得无比的快乐,是吗?”

 

乔兰微笑着,就像来医院拜访一位不久于人世的老朋友。“我想你比我更有体会。”她温柔地回敬。

老人张了张嘴,含糊地咽呜了一声,不是在哭。“你要怎么杀掉我?”反正他都快死了,快死的人是不会恐惧的。“是看我一点一点闭上眼睛?还是血液溅到你的脸上?”

“不用那么费劲。”

乔兰像是在安慰他,这让老人的眼神里有了挫败感,他知道自己太老了,乔兰不愿意把他当成猎物。

“你不应该这样……”老人嘀咕了一句,“毕竟我要死在你手上。”他想要更壮烈更血腥的死亡方式,就像过去他对别人做的那样。

乔兰摇了摇头,做了个让老人安静下来的手势。她拿出口袋里的塑胶手套戴上,同时被拿出来的还有一管针剂,她带了兴奋剂来。乔兰握住老人的手,“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死去的方式,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。”

老人探索着乔兰的眼睛,“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。”他呵了一口气,“过去我会吃掉这些漂亮的眼睛。”老人有些得意,也把乔兰当做朋友。

乔兰温柔笑起来,“太恶心了。”

“你应该试试,那种美味。”此刻,老人似乎变成了耐心的导师,想要让乔兰尝试更多的东西。

“我是素食主义者。”

“那太遗憾了。”老人抬了抬干巴巴的眼皮,目光变得慈祥。“过去我也有碰到过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,他们年轻又愚蠢,被人抓到把柄之后送上了电椅。剩下的那么一两个,最后掉进痛苦里,他们皈依了上帝,又因为自杀被上帝抛弃。”老人的语气就像在念睡前的童话故事,对同类的保护,他希望这个女孩不要让别人找到,虽然今天只是他们第一次相见。也是最后一次,老人在心里想。

 

老人的话和西蒙说过的话重叠到一起,乔兰望着老人,不想在这里消耗太多的时间。乔兰站起来把兴奋剂推进老人的点滴里,没有看着他死就离开了。

回到车上,乔兰漫不经心的脱掉手套,扔到副驾上。她已经改变了一次行为模式,接下来的每一次,她想,都会慢慢改变。

 

* * *

尽管陈英做了最大的努力,凶杀案依旧没有什么进展。或许有一点,鉴证科证实了陈英的猜测,凶手是个女人,身高在一米六五与一米七之间。这是根据绳索在车门上的擦痕推测出来的,目前警方只知道这么多。

还发生了一件事阻止警方去知道更多的东西。

“艺术家”消失了,悄无声息的,一连几天都没有新的尸体出现。陈觉得这个凶手不会这么容易收手,只要她一天没有被抓住,就一定会再次杀人。

所有人都在纷纷猜测这位“艺术家”只是想让警察安静过圣诞节的时候。

 

乔兰正窝在沙发上给西蒙写邮件,感谢他为自己准备的圣诞节礼物。西蒙给了她一把钥匙,是他在57街的公寓钥匙。西蒙说乔兰会喜欢那里的地下室,她的确很喜欢。

那间地下室是西蒙以前为自己专门准备的杀戮之地,虽然他一次都没有用过。对于欲望,西蒙克制的很好,他想做个体面的人。所以在乔兰那里,西蒙扮演着上帝,他把乔兰当做教徒,信奉的不是教义,是规则。一个想要杀人的家伙,给另一个已经杀了人的家伙的规则。

 

“你在干嘛?”陈英从旁边钻出来,挪到乔兰身边,递过去一杯茶。她把脑袋凑过去,乔兰已经合上电脑,在此之前,点了发送键。

“写圣诞卡片。”乔兰的心情很好,伸手摸了一下陈英的脸。

陈英挑起眉,她笑起来,坐到乔兰旁边,想抱住她。

乔兰借把水杯放下的空挡,躲开了。她把腿上的电脑放到旁边,转过身面对陈英坐着。乔兰眨着眼睛,温柔地看着陈英。

“我很好看。”陈英抬起下巴转了转头,取掉乔兰鼻梁上的眼镜。她戴起来,有些晕。

“还给我。”乔兰笑对着她,拿回自己的眼镜。

 

陈英趁机在乔兰的手掌上轻咬了一口。

“你真像一条小狗。”乔兰捏住陈英的鼻子。

陈英轻微摇了下头就躲开了乔兰的手指,“你当时为什么会去叙利亚。”陈英注意到沙发挨着的墙上贴着的照片,照片里的乔兰与一群孩子站在一起。她指着那张照片,“就这张你笑的最好看!”她望了一眼墙上的其他照片,也只有这张里面有乔兰,其他都是风景。

乔兰顺着陈英的手指望过去,“叙利亚呀……”她的眼睛黯淡下来,“我那时候需要改变。”乔兰想起来,在国内的时候她遇到一个犯人,那个人对鲜血有一种渴望。她遇到他之后就像打开了身上的某个开关,那个人被抓住之后,乔兰扔掉熟悉的工作,认识很多年的朋友,跑到叙利亚做志愿者。她以为自己能抑制住身体中某些在变化的东西,结果她的确得到了改变。

 

更好或者更坏?

乔兰觉得是好的部分,她不需要再克制本能。

 

陈英太小了。过去,乔兰不喜欢比自己小太多的人,在她看来,那还是孩子。到了纽约之后,乔兰已经拥有了改变,她喜欢陈英的一部分,是因为她比自己小。乔兰释放了自己的本能,也想要其他让自己快乐的东西,她逃开了自己给自己的禁锢。

 

“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。”

乔兰笑了一声,“不好吗?”她问。

“很好啊,你愿意和我过圣诞节。”

 

乔兰却没有反驳,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。“愿意和你过圣诞节就是惊喜?”

“已经是了。”

 

乔兰开车送陈英回家,她的心情真的很好,等红灯的时候亲了陈英的脸颊。

全世界都在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节,乔兰在等自己的礼物,西蒙为她准备了一个人。乔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哀求的声音,得到那种凌驾于一切的感觉,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马上踩下油门的欲望与陈英道别,看着她公寓的那扇窗户亮起灯才踩下油门。

街道上有些冷清,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。乔兰抵达西蒙说的那间房子的时候,她已经收敛好自己的情绪。她有些庄重的用钥匙打开木门,犹如推开天堂的房门。乔兰在楼梯下面找到地下室的入口,是一道不起眼的小门。

稍一用力,乔兰推开了那道门,不是平常昏暗不起眼的地下室,这里灯光明亮,她就像走进自己的解剖室。乔兰动了动嘴角笑起来,对自己的圣诞节礼物很满意。明亮的灯火就像精美礼盒上的丝带,她往下走的每一步阶梯难道不是一下一下解开圣诞礼盒上的绸带。

乔兰看到操作台上躺着的人,这是一个女孩,被扒掉了一副,一动不动躺在那里,只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在不安转动。乔兰知道西蒙给这个女孩做了全身麻醉,她捡起旁边托盘上的卡片,那是一张音乐圣诞贺卡。

操作台上的女孩想要发出声音,想求饶,想抬起双手,只有那双无辜的蓝眼睛在转动。

乔兰在贺卡上看到女孩的名字,她对女孩的脸也不陌生。乔兰进过警局的档案室,这个女孩在六个月以前与男友抢劫了一堆新婚夫妇,他们杀了那对新婚夫妇,在毒品的作用下。最后女孩逃开了牢狱之灾,她的父亲为她请到全美最棒的律师,那个罪有应得男孩得到了全部审判。

 

乔兰笑起来,没想到西蒙的送的礼物这么特别。她附身直视女孩的眼睛,与她对视,冲她眨眼。

“你害怕吗?”乔兰问她,可是女孩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,她的舌头已经被西蒙切掉,就躺在旁边的托盘上。乔兰想起之前那个老人提过的眼睛,她相信这个女孩的眼睛肯定能得到青睐。她拿起旁边托盘上的手术刀,对着头顶上强烈的灯光扬了扬。

乔兰把手术刀凑近女孩的眼睛,女孩吓得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,惊恐地转着眼球,瞳孔不断放大。她想求饶,想祈求上帝。

这一刻,握着手术刀的乔兰是她的上帝,她所有的信仰。如果可以,她愿意付出一切。女孩的嘴唇微颤,喉咙吞咽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她哭了,泪水却让眼睛看着更加动人。

 

乔兰没有表情,她清楚西蒙的伎俩,他想安抚自己,所以给了她一具不能动的身体。乔兰没有浪费这样的身体,她拿着手术刀一点一点划开女孩的肌肤,她想做一道糖醋鱼。刀锋所到之处,都有鲜血溢出,非常漂亮。

 

* * *

西蒙从大女儿手里接过今天的报纸。

十岁的米歇尔是个鬼灵精怪的家伙,今天递报纸的时候她想要报酬。通常,西蒙会给她一个吻,但是今天米歇尔要别的东西,她摊开稚嫩的手掌,跟西蒙要钱。

五十美分,是每周付给送报纸的的小男孩小费的六分之一。

妻子卓丹倒是很乐意米歇尔的变化,西蒙却不喜欢。他不喜欢她的女孩跟自己斤斤计较,如果他愿意给,无论五十美分还是整百美金,他都愿意。如果是别人要,他一个子都不愿意从钱包里掏出来,哪怕是自己最爱的米歇尔。

西蒙收起报纸,他可以不读今天的新闻,他要跟米歇尔讲道理。

“你成年之前所有的费用都是我为你承担。”西蒙点开手机里的计算机,“除去每年的通货通胀,你要支付我的费用,比五十美分多很多。”他扬了扬手机,用数字唬米歇尔,西蒙知道自己的米歇尔还没学到他算出来的这个数字,他只是吓吓他。

“我还是个孩子。”米歇尔眨着眼睛,她不知道什么是通货膨胀,但知道耍赖。

 

西蒙笑起来,想到乔兰,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改变。慢慢的,从什么都不懂的雏鸟蜕变成不受控制的猛禽。

“如果你跟我要的话我不会给你一分钱!”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口吻变得严肃,对面前的米歇尔说。米歇尔的脸与乔兰发生重叠,至少在西蒙眼中是这样的。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高调杀手,她应该感谢自己给她提供的狩猎场。

米歇尔无法理解西蒙为什么这么生气,她哭着跑开了。

西蒙张了张嘴叫米歇尔的名字,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。他叹了口气,没有追上去,而是翻开面前的报纸。案发现场的照片就登在上面,一具被插满玫瑰的新尸体,乔兰还和那群警察站在一起。西蒙怔了一下,他后悔了。

或许,他就不应该邀请乔兰来美国。也或许,他应该找个更年轻的人来当继承者。就像米歇尔这么大的孩子,可比一个成年人好操控的多。西蒙欣赏乔兰的原因之一,是他发现她的时候,那个中国女人还是一张刚刚接触杀戮本能的白纸。只是没想到,乔兰成长的速度比一个孩子慢慢长大快了许多。

 

* * *

圣诞节过后果然出现了新的尸体,一个身上被插满鲜花的女人。

女人的嘴角被胶水固定,做成嘴角上扬的模样。原本褐色的头发染成金色,头顶放置了一顶王冠。她变成玫瑰盛放的容器,伫立在雪地里,一根木桩贯穿了她的身体。尸体附近的雪地,已经被血染成红色。

寒冷的冬日里,死去的女人,仿佛预示万物即将复苏的使者。

 

乔兰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,开始测量尸体的肝温。“死亡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。”乔兰蹲在尸体旁边,来到现场的警察可能动过尸体,有几朵玫瑰掉在地上。“她是活着被插上这些花的。”

“活着的时候?”陈英十分诧异,凶手的手段的确升级了,已经不满足摆动毫无声息的尸体。她舔了舔嘴唇,望向四周。

圣诞节的确是个杀人的好时机,到处狂欢的人是最好的遮挡布。荒无人烟的阿迪浪达克公园,这些树木也是非常不错的屏障。

“她为什么要跑这么远?”

乔兰的神色有些凝重,动了动死者手臂上的一朵玫瑰。“这很漂亮不是吗”她有些心不在焉,抚摸玫瑰的时候却十分小心。她眨了眨眼,收回视线,翻开死者的眼皮,她的眼睛已经被凶手剜去。

陈英愣了一下,“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不是‘艺术家’选的。但是……”她停了一下,也不能说得明白。前几起案件,“艺术家”根本不在乎抛尸的地点。现在,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的跑这么远?或者说,她要把尸体展示给谁看?

乔兰又检查了一遍其他地方,她合上工具箱。“详细的报告要到我解剖后才能给你。”她看着那具尸体,来自自己之手的作品,乔兰却不愿意再多看一眼。她站起来走到陈英身边,“其他是你们的事。”

“你穿的太少了。”陈英摸了一下乔兰身上大衣的厚度,摘掉自己身上的围巾挂在她脖子上。“这里太冷了。”她对乔兰吐了吐舌头。

乔兰笑了一下,哈出一口气,天气的确挺冷的。

 

哈森叼着根烟凑过来,“身份已经确定了。”他把手机递给陈英,上面是死者驾照上的照片。“三天前家人报的失踪,和前几起一样,死者也有前科,她比跟她在一起的男孩有个好运气!”哈森不屑地吐了口唾沫,“按照艺术家这样的方式,我们都可以回家睡觉了!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表情里多了些无奈。

陈英和乔兰都看了哈森一眼。

 

“我们和她不一样。”陈英提醒哈森,厌恶地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烟。哈森很识趣,猛吸了一口扔进携带的小铁罐里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哈森瞥了一眼乔兰,“我们现在被凶手耍的团团转,除了知道她是个女人,其他的我们什么都没有。”

“她这次布置成这样,我们有的难道还少吗?”

乔兰轻咳了一声,她要回去了。“谢谢你的围巾。”她笑着对陈英说,余光扫到旁边的哈森。“你不应该抽这么多烟。”她冷眼提醒,留意到哈森泛黄的牙齿和指甲。

哈森眯起眼轻笑了一下,“好的,小姐。”他装模作样行了个礼。待乔兰走远,哈森迈了一步,站到陈英旁边。“你女朋友好严厉。”

陈英没理他,走到尸体旁边蹲下。“这不是她留给我们的。”陈英低声说,斟酌着。

 

 

圣诞节的雪下得太大了,寒冷的天气既能掩盖掉死者的血腥味,也能遮挡凶手的痕迹。凶手想要给他们展现人与自然的美,贴合这样的天气,太合适不过。凶手想做救世主,想让死者变成作品。但是,这雪地里被插满玫瑰的尸体,她更像凶手要送给某个人的圣诞节礼物。

凶手有两个人?

 

很快,这个想法就被陈英推翻。每个案发现场,警察连凶手的痕迹都找不到,更别说第三个人。教唆杀人?也不可能。“艺术家”是位自负的女士,怎么会听别人的“忠告”。

哈森站在一旁,摸着被冻得通红的鼻子。等这具被送到法医那,FBI会正式介入这次的案子。他知道陈英急于想证明自己,FBI的出现,无疑是一种对她能力的质疑。不过这也是事实,毕竟,目前他们手头上什么都没有。

“至少我们知道她是个女人!”这话听起来有些自我安慰,哈森想缓和气氛。

“不对……我们还知道她为什么杀人。”陈英笑起来,有点在嘲讽自己。她低着头,脚下的一小块东西引起她的注意。陈英扒拉了几下,是一块很小的玻璃碎片。

“你说的没错!凶手把尸体布置成这样,留给我们的东西也挺多的!”哈森指着陈英找到的小碎片,自顾自欢呼起来,冻红的红鼻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。

陈英没有制止她,把发现的玻璃碎片放到旁边警官递过来的证物袋里。她没有对这点小发现表现出什么,“一次性购买这么多玫瑰,花店应该有记录,你……”

“查过了,目前还没有消息,不过我不抱太大的期望。”哈森耸了耸肩,他重新在烟盒里拿了一根烟叼在嘴里。他知道陈英要说什么,“报案人是么?”

陈英点头,她怀疑这次报警的是凶手。这么偏僻的地方,不会有人一大早碰巧经过。

“来的路上我跟报案中心通过电话,他们说打电话的是个女人。说看到了尸体,报了个地点,电话就挂了。”

他们查到拨打报警电话来自一次性手机。

还有那些玫瑰,这个凶手不会蠢到让他们查到什么。一下子这么对的玫瑰,她肯定有自己的办法搞到。到底是什么办法,上帝知道。

陈英轻笑了一声,“她到底想干什么?玩游戏?”她故意停顿下来。

显然这并不有趣。

 

“我们不应该去理解神经病想要干什么。”哈森喜欢把杀人犯都称为“神经病”,给警察找麻烦的神经病。“我们被她耍的团团转,现在还要和该死的FBI合作办案。你知道的,那群穿穿西装打领带,还带墨镜耍帅的家伙从来都觉得我们无能。”

陈英闭上眼,她没有哈森那么愤怒。她比较想知道这具插满玫瑰的尸体,到底是凶手给谁的礼物。警察么?还是记者?或者所有人?

“至少……”陈英笑起来,“她让我们没有那么无聊。”

哈森不可置信地盯着陈英,张了张嘴,叼着的烟已经黏在嘴皮上没有直接掉下来。

 

 

* * *

 

陈英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,转身坐到厨房吧台的椅子上。她翻开手上的报告,在案发现场捡到的碎片已经有了眉目,一般用作近视眼镜。碎片上,还有一块残缺的指纹,很小,不能构成什么证据,也无法锁定嫌疑人。

FBI介入三天,案件还会没有什么进展。他们肯定了陈英给的心理画像,但凶手又消失了。没有新的尸体出现,电视上的新闻被别的东西取代。除了警察,似乎很多人都忘记了“艺术家”。

乔兰擦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,她走到陈英身边,从后面抱住她。头发上的水蹭到陈英的脖子,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。

“在看什么?”

陈英合上文件,按照规定她不能把案件相关的东西与别人分享,何况现在是下班时间。“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。”

“嗯。”乔兰应了一声,放开陈英,走到她对面坐下。她知道FBI介入了,也知道协同办案让陈英不开心。

但是,乔兰想知道那块碎片的事。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,搬运尸体的时候她有些兴奋,那是一件了不起的“艺术品”。当时,这份兴奋让她不留神狠狠撞到了车门上,鼻梁上的半框眼镜镜片碎开。她以为已经足够小心了,还是漏掉了一点点。

“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?”乔兰把浴巾放到一边,伸手握住陈英的双手。她看着她笑起来,温柔地眨了眨眼。

陈英瞥了下嘴,“你想做善解人意的仙女教母。”

“你想当我的孩子?”

“不!”陈英连忙否认,“我只是想起童话故事。”

乔兰制止她,拇指摩挲着陈英手指关节。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现在……”她抬了抬下巴,“我可以帮你梳理一下案情,关于这个‘艺术家’。”想到要剖析自己,乔兰心里觉得很有趣。“首先,她不是一个以性为目的的连环凶手,所以……你们经常拿的弗洛伊德理论,在她身上不受用。”

“女性凶手通常都不会以性为目的。”陈英附和道,“但是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“虽然我们不能排除小的一部分,显然,我们的‘艺术家’对受害者或者他们的尸体都没有做过多的迷恋。”

 

“她没有留下纪念品?”

“她这次拿走了死者的眼球。”

“这个我知道。”乔兰自己解剖的尸体,“除了这个呢,她没有带走满足她欲望的东西吗,可以当做战利品的东西?”

“目前没有发现。我们认为她是个无条理型凶手,会把尸体留在现场或者附近,丝毫不会浪费精力在掩盖罪行上。”

“上次那具尸体打破了你们的认知,她变得有条理了?”

“她变成了真正的艺术家!”陈英嘲讽地笑了一声。

乔兰点了点头,很自然的翻开吧台上的档案,她瞄了两眼,发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,关于那块小碎片。“她是个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手,选择被害人的方式也不是激情作案。”

这点,陈英不能完全同意,盛满鲜花的尸体和她以往犯案手法不同,她猜测凶手的激情作案方式或许和别人的不同。

受害人里有一位犯案的时候并未成年,对于未成年,法官受理完案件,酌情考虑之后会封存档案,一般人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档案的。“她是个知情人,我觉得她是联邦政府里的人,有一定的权限能接触到那些判决让她不满的案件。”

“但她挑选受害人的方式太跳跃了,没有连贯性。所有被害人的唯一共通点,是他们都犯过罪。对了,你当时提的教义杀人,这条线索怎么样了?”

明显,这条线索是错的。

 

“她发现你了?”乔兰轻笑着问,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方向。

陈英不以为然地笑笑,“我可能错了。”

乔兰拍了拍陈英的手背,“大部分真理倚靠的都是摸索。”她有点想安慰陈英,值得欣慰的是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。

“FBI的人去找过你了吗?”陈英似乎没有收到自己做错引导的影响,“他们也没有线索,你说那块碎片是不是凶手特意留给我们的?她觉得我们不可能找到她,那个凶手一直都很有自信。”

“说不定……”乔兰只能这么回答,她收回手,双手握拳撑在吧台上,下巴靠在上面。“有没有可能,是你们太把她当神了?”

“神?”陈英用力咬住这个单词,“把一个连环凶手当神,我们从不犯这种错误。”

“那你有没有觉得她为你们做到了一些……你们……无能为力的事?”

“杀掉那些嫌疑犯?”陈英颇为吃惊,“她的出现的确让我感到有趣,但不代表她所做的就是对的。法律是干什么的?它是帮我们区分好人与坏人的。但是下定义的前提,它倚靠的是我们能提供的证据,证据帮我们开口,帮死去的人诉求。一个人是否是好人或者坏人,是我们提供的东西在帮我们证明。身为警察,我相信法律,相信犯罪的人必定得到严惩。”

“但……”乔兰分神去看吧台上陈英的咖啡杯,“法律有时候并不公平。”

不可置否,陈英知道乔兰是对的。

但,她不能。

 

“它有时候的确会让我们失望,但它是维系我们这个社会最基本的根基。如果没有它,我相信我们的世界每天都跟‘人类清除日’差不多。那时候,才是真的可怕。它的确存在漏洞,但我们有时候看对事物也会存在盲点,不是吗?”陈英定定地望了乔兰一会儿,她不想在继续讨论这个话题。“你要不要咖啡?”她指了指自己手边的咖啡杯。

“我喝茶。”

“你活得像个英国人。”陈英揶揄道,还是起来给乔兰泡茶。她在橱柜里找到新买的茶包,“我家只有这个,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她笑得有些羞涩。

乔兰耸了耸肩,她有别的问题。“你觉得艺术家是好人还是坏人?”

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在陈英会犹豫的范畴,“我的立场里,她是罪犯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乔兰笑起来,她从不为自己开脱。“一个不是以性为目的的女性连环凶手,听起来有点男女平权的味道。”

陈英把茶包房间陶瓷杯里,往里面倒入热水,而后拎起外面的小纸片提了两下才把茶杯递给乔兰。“或许她看了太多的超级英雄漫画吧。”

乔兰有些难以置信,很嫌弃地望了一眼陈英。

“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动机。”陈英狡猾笑起来,“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都喜欢在晚上行动,很符合我们这位‘艺术家’喜欢在晚上活动这一点。”

乔兰讪笑一声,“别闹了……”她强迫自己不要拿出那副看小孩样子对陈英,“你的想象挺有趣的。那她为什么这次要拿走死者的眼球,前几次却都没这么干?”

“说不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留下纪念品。”

 

才不是这样。

乔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这是她有意模仿之前被自己杀掉的那个老人。不过,她没吃了它们。乔兰剜去她的眼睛之后,就把两颗白球捣碎扔进马桶冲掉了。

陈英咧开嘴,她没让自己笑出声。有时候逗乔兰,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会让她觉得有趣。“所有的心理画像与警方的猜测都只是一个参考,我们认为凶手会是这样的人,说不定,她和我们的猜测背道而驰也说不定。但有一点我们值得肯定,她是一个拥有稳定工作的女人,只有下班之后才有时间去做我们口中的‘艺术家’。”

乔兰扣住陈英的手,“聪明的警探小姐,我真期待你能抓住她。”她说得饶有兴趣,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陈英的脸。这是她的真心话,如果有一天陈英真的能抓住她。

乔兰对自己很有自信。

 

陈英腾出一只手抬起乔兰的下巴,她看到乔兰鼻梁上的淤青,横在鼻梁上,很小的一块。“这里是怎么回事?”陈英担心地问。

乔兰撇过脸,时间会让刚开始没有发现的伤痕变成淤青。她之前用粉底液和遮瑕膏遮盖,现在刚洗完澡,那块小淤青无处可藏。虽然已经消退到变成很小的一点,仔细看还是能发现。“我做了件蠢事。”乔兰笑着说,她做了个拉门的动作,头上下晃了一下。“戴着眼镜,撞了上去。”她不慌不忙的解释。

 

“这么简单?”陈英觉得乔兰这样受伤有些蠢。

“我们无法避免意外。”

“好吧。”陈英想想都觉得疼,“难怪这两天都没看你戴眼镜。”

乔兰笑了笑,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,险些被烫到,她慌忙放下来。

“我提醒过你了。”陈英不满的责备,伸手把那杯茶放远。“这是什么?”她瞥到旁边你一堆信件下面压着的半截纸。

“没什么。”乔兰把那张纸抽出来,塞进口塞。

陈英没说什么,已经看到那是一张罚单。

“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开车技术很差。”乔兰笑着说。

 

-

“她总会留下点什么。”

哈森打了个哈欠,在乔兰办公室里压低声音。外面的FBI正在发布侧写,和陈英之前给出的差不多。

女性,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,独居。

 

“问题是她现在什么都没留下,前美国有多少这样的女性,还不算上外国人。”

整个办公室全部在听FBI派遣,只有哈森和陈英一样,排斥他们。哈森的理由和陈英是一样的,他不希望他们抢风头。

“有一个问题。”哈森想点一根烟,想到是在陈英的办公室又收了回去。“她是怎么拿到这些资料的,那些死掉的人,有一些资料的权限不是简单的警员ID就可以查到的。”

“对。”陈英也在想这个问题,有些资料存在FBI内部的电脑里,凶手是怎么找上他们的。“如果是法庭的人,我们都查过了,很少有在医学院毕业或者辍学去了法院。”她想到最近的那个死者,她是活着被插上鲜花的。

“她开通了一个权限,可能不止她一个人,这是最合理的解释。”

陈英看着哈森做了个抽烟的姿势,她并没有在意,从位置上站起来,站在窗子前。“我想过这个问题,一个收集情报,一个负责掠杀。可是目前位置我们没有证据,那个凶手一直在改变。”

“她不是传统的凶手,我们要跳出去。”

陈英皱起眉,“这不是件简单的事,福尔摩斯都是小说里的人。”

哈森突然笑起来,“FBI来了之后,你变得好相处很多。”

陈英愣了一下,“我之前假设她在模仿七宗罪,但最近一个死者是在吸毒之后受人教唆杀了别人,她还只是个帮手。凶手帮我跳出了七宗罪的猜想,让我知道她不是个狂热的电影迷或者小说爱好者。”

“她挺懂你。”哈森开了个玩笑,此刻他真的很想抽支烟。“她是个谜,或者她也不是她。”他说陈英以为凶手是女性的猜测。

 

电话铃打断了陈英接下来想反驳哈森的话,是她拜托交通部的事有了结果。那天在巧兰家看到罚单,嫉妒让她想知道乔兰去了哪里。陈英回到电脑前,点开交通部发给她的邮件,是圣诞节后的那天凌晨,乔兰超速驾驶。日期让陈英皱起眉,那个时间点,她和乔兰应该睡在一起到第二天醒来。

邮箱又收到一封陌生邮件,陈英点开,出来的是一封图像。还没有显示全部,陈英就知道那半张脸是乔兰的,地点她再熟悉不过,第一起命案的案发现场。

 

-

乔兰重新回到57街的房子,西蒙已经在客厅等她了。房间里没有开灯,两个人站在黑暗中对峙。他没有提前预约,乔兰也没有感到奇怪。

“我不应该带你来纽约。”西蒙严厉地说道,竭力克制着愤怒。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好心,起码让她愉快度过圣诞节的假期。他给了乔兰很多机会,一次又一次。可是到头来,乔兰就像咬了农夫的蛇。

乔兰不喜欢这种口吻,她皱起眉,等西蒙说下去。

“你知道吗,你现在无法控制自己。”西蒙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,“我不想在死刑台上看见你。”现在,他开始威胁她。

乔兰走过去,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,仰头看着西蒙。“你不需要为我担心。”她露出自信的笑容。

 

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投射进来,让屋子没那么黑。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,中间只隔了几步。

 

“我不想看到你有一天坐上死刑椅。”

“西蒙,不会的。”乔兰有那种自信。

西蒙冷冷看她,“小女孩。”他哼了一声,抬眼盯着乔兰的脸。“我要收回送你的礼物。”他指这所房子。放任乔兰继续这么明目张胆下去,西蒙相信她总有一台会被架上死刑椅,之前,他不希望她再和自己车上丁点关系。顶多,他会在她坐上椅子之前去看她一眼。

“西蒙,西蒙。”乔兰笑着,拿出那副无辜的模样,眨着眼睛,仿佛无害的小鹿。“离开叙利亚,是我厌倦那样的杀人方式。来纽约,是我想要新的开始。”她想说,这一切和西蒙都没有关系。

西蒙听得出来,脸色大变。

 

“你欣赏我,邀请我来纽约,难道不是因为我不像你吗?”

他们是同一类人,也不是同一类人。西蒙知道乔兰和自己相比,她过于肆意妄为。她总是小心翼翼,又足够可以给你惊喜。过去,西蒙试图想变成这样的人,在纽约,这一切太难了。他在纽约拥有一切,可以抛弃又不可以抛下的一切。

西蒙勉强挤出一点笑容,他想说些什么,抬了抬手。一道黑影掠过眼前,他下意识闭上眼,又亮出了手上的短刀刺过去。

乔兰笑了笑,看着腹部微微渗出的鲜艳,握住西蒙拿着短刀的手替他拔出来。“该结束了。”她提醒他,把短刀的锋芒对向他自己。“死刑椅不是我的。”乔兰贴近西蒙,锋利的短刀就在她的力道下,渐渐变成西蒙的软肋。

 

-

陈英在乔兰家踌躇了很久,她不知道应该面对的是什么。看着属于乔兰的那栋公寓亮起灯,又看着它熄灭。她拿了钥匙走进去,在电梯里甚至闪过好几次她们在一起的画面。

打开房门,陈英径直走向卧室。乔兰已经在床上了,陈英按亮的床头灯让她眯起眼。乔兰看着陈英拿掉腰间的证件,手铐,还有配枪,跌向自己的怀抱。

“我很累。”陈英把那些东西放到床头柜,她抱着乔兰,听着她胸前最温柔的心跳声。

 

夜晚很长,噩梦也是。

乔兰知道,一切都不会结束,也永远没有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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